采访、撰文 | 旺仔
又到一年开学季。
1300 多万名考生走过了名为"高考"的独木桥，迈入人生的下一阶段。今年本科录取总人数在 480 万人左右，在他们填报高考志愿的过程中，一些新的故事正在发生。
江西瑞昌一中，三名成绩优异的学生拒绝了清华、北大的录取通知，转而选择与自己兴趣、未来职业更契合的道路。班主任在家长群里愤怒指责，称他们"以自我为中心"，认为这是"教育的失败"。在江苏南通，一位考了 604 分的女生，原本有机会冲进"双一流"，却毅然报了高职。
曾经，在高考这项全民竞技中，名校几乎是唯一的坐标，是改变人生的代名词。但今天，相比于名校光环，准大学生们更渴望打破信息差，给四年之后走出大学校园的自己一条更稳妥、可预见的道路。
艾媒咨询数据显示，2025 年中国高考志愿填报市场付费规模预计为 10.9 亿元，超九成高考生愿意选择高考志愿填报服务。
一张志愿表，不过寥寥几行，却承载了青春全部的勇气与未知。我们采访了几位主动放弃名校的年轻人，想知道：他们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？这个看似重大的人生选择，如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？他们后悔过吗？
他们参加高考的时间不同，选择也带有当时的时代色彩，但相同的是，那是他们第一次，在分数和期待之外，回答最本质的问题：我是谁，我要怎样生活。答案或许模糊，结果或许不完美，但那一刻，本身就足够珍贵。
"放弃 985 选择深圳大学，
我妈把我拉黑了"
@鱼饼 2020 年高考
我高考考了 618 分，全省排名一万出头。
成绩出来的那一刻，其实并没有想象中激动。是我妈先查到分数，发给我，我盯着屏幕愣了几秒，自己复核了一遍。确认无误后，我妈在电话那头说"挺满意的"。
可是满意归满意，接下来怎么选，却一点也不轻松。618 分，能冲一冲不少 985，但想挑到好专业几乎不可能。而真正让我心动的南方科技大学，早在自主招生时就已经擦肩而过。于是，我把目光转向了离它不远的深圳大学。
深圳给人的印象是自由、包容、开放，还有一种"敢想敢做"的勇气。高三的国庆节，一次偶然的机会，我和家人去逛了深大校园。校园很新很漂亮，建筑风格现代而有活力，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。
其实我很清楚，前一年深大在我们省的理科分数线只有 559 分，比我的成绩足足低了近 60 分。所以当我把"深大"挂在嘴边时，很快遭到了家人的反对。妈妈坚持让我考虑华南理工等传统 985、211，爸爸则一心希望我能去暨南大学。
哪怕是日常吃饭的饭桌上，他们也常常借机"点醒"我，说"本科是第一学历，含金量最重要，在当前的大环境下，985 和 211 始终高于双非"。后来他们又换了种方式，假装理性地分析，说"不是不尊重你的选择，只是要多听听老一辈的经验"。
图源：小红书 @恐龙鱼饼
因为这件事，我妈甚至一度很后悔。她说如果当初高三把我送去外地的冲刺班，或许成绩还能更好。我的数学只考了 108 分，有一道大题完全做错。她觉得，如果我能稳稳上中大，那志愿选择就顺理成章地会落在 985 上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执意去考虑一所双非。
争执发展到后来，我妈干脆把我拉黑，说我自作主张，太让她失望。我和爸爸的关系也变得紧张起来。
其实对我来说，选择深大并不是一时冲动的决定。我花了很多时间做功课，查阅了不同学校的信息，也请教过不少学长学姐。我发现深大和老牌 985 的气质很不一样，它的自由与活力或许更契合我的性格。
在深大舞台上的鱼饼
真正触动我的是一位曾经给我补过课的化学老师。她毕业于顶尖 985，按理说前途光明，却告诉我"那四年几乎是浪费"。为了名校的招牌，她选择了并不喜欢的专业，读得浑浑噩噩。她劝我，如果真的喜欢深大，就该勇敢去，而不是被"名校"的光环绑架。
最后，我还是拖到了志愿填报的最后一天才按下"确认"键。
我并没有选错。深大的氛围和课程很适合我，我在一次次实践里学会了项目管理的流程，从零开始学习数据分析、视频剪辑等技能，在高压下逼着自己拆解问题、推进项目。
学业之外，我加入了说唱社团，自己写词、编曲，用学校的设备做音乐，甚至参加比赛赢得过综艺录制的机会。一路走来，成绩也没落下，最后顺利拿到保研名额。
鱼饼跟说唱社团的朋友
外界的声音依然存在。外婆的早茶搭子里，有人孙女就读老牌 211。每当她们聚在一起聊天，常常拿"我孙女在某某学校多么优秀"作谈资，外婆听了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，好像在这场无形的攀比里低人一等。
好在妈妈的态度已经发生了转变。看到我在深大成绩不错，也做了不少实习，她渐渐认可了我的选择。甚至会主动在朋友圈转发我大学的宣传视频。
回望过去，我很庆幸当时坚持了自己。大学终究是要交给自己来生活和体会的。
如果能回到高三，我会告诉那个纠结的自己："没什么大不了的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"
"放弃复旦选择贸大，
12 年后我第一次解释"
@小 G 2013 年高考
我是海南人，从小到大，父母给我的始终是足够的尊重和自由。2013 年高考成绩公布那天，我自己上网查了分数，发挥算是稳定。
真正让我意外的是爸爸的反应——他知道分数后竟激动得哭了。他是那种很少流露情绪的人，在我备考期间都表现得很平和，从不会在学业上给我任何压力。那一刻我才意识到，高考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战役，它也牵动着爱我的人的心。
小 G 和爸爸的合照
没过几天，复旦的招生办老师就联系了我爸，劝我报考，表示可以给我复旦哲学系的名额。这个机会很难得，但我几乎没有犹豫。哲学固然是好专业，但偏向务虚，我更希望大学能为未来的职业发展做准备。
从很早开始，我心里就有一所真正的理想学校——对外经济贸易大学。我收集过资料，贸大的毕业生就业率很高，去的公司也大多是头部名企。
而且我有一位视为榜样的叔叔，他曾是海南省的理科状元，也选择了贸大，后来顺利进入世界五百强。
我笃定，贸大才是我最心仪的选择。
小 G 在美国大学的 summer school
放在今天，贸大只是一所 211，但在当年，它和复旦在海南省的分数线只差几分。
彼时正值全球贸易高速发展期，中国对外经贸往来不断深化，贸大在学科特色和就业前景上都处于风口。对我来说，这是"踮着脚尖"才能够到的名校。而像中大、武大、厦大这些大家传统认知中的王牌 985，我的分数甚至比它们的最高录取线高出二三十分。
来到贸大后，我很快感受到这里浓厚的就业氛围和紧密的校友网络。身边的同学在大一、大二就开始实习探索，有的人在毕业前就已经累积了数十段经历。
小 G 第一次实习时朋友送的花
从小到大我就是个性格主动的人，贸大的环境进一步放大了这些特质。我的第一份实习是在一家时尚杂志，当时和我竞争的还有北大、人大等顶尖院校的学生。我主动向主编展现了自己的阅读积累、技能储备和职业热情，最终获得了机会。
后来我申请奥美实习，团队里有一位贸大学姐，她因为校友身份主动联系，给我带来了许多帮助。
来到贸大后，我也看到有同学分数本可以上清北，却还是选择了这里。
小 G 在贸大拍下的照片。来源：小红书 @itsG
我曾在社交媒体上写过一篇关于高考择校的帖文，引来一些网友争议。有人在评论里质疑，说"本科还是看学校牌子，专业不算啥"。其实，在我的心里，也有过两次真切的动摇。
第一次是刚入校，发现这里规模不大，人数有限，甚至连性别比例都严重失衡。
那时我常常想，如果换个选择，是不是会更好。第二次是在毕业以后，找工作的难度比我想象中要大，也让我重新审视起当初的决定。
但时至今日，我依然可以坚定地说不会后悔，我们的人生从来不会被某一个选择决定，重要的是坚定向前的心。我觉得大学给我最重要的一课，就是让我明白了要直面自己的"功利心"，全力以赴追求最想要的东西，而这个答案，每个人都不一样。
"父母劝我放弃 985，
选择一所中外合办的‘年轻’学校"
@唐澄 2024 年高考
高考成绩公布的那天，我还躺在床上。之前就有预感，自己考得不算理想，于是故意想要睡过去，等成绩出来再说。可时间越逼近，心跳就越乱。手机的提示音响起，我几乎是屏住呼吸点开的。
数字跳出来的那一刻，心里咯噔一下。成绩果然比预期低了不少，尤其是数学，足足比平时少了十五分。要命的是，数学一直是我最有把握的科目。
唐澄高中时期。来源：小红书 @jaunatis_ 夕氤
一直以来，我的理想是去同济，学计算机和人工智能，为此做了大量准备。可高考成绩出来后，我的梦像被突然叫醒一样。分数够得上本地的 985，但却进不了计算机和人工智能专业。
一边是对不甘的压抑：我不愿意就此接受一所比自己真实水平更低的学校；另一边是残酷的现实：如果坚持计算机的理想，就意味着要去面对异常激烈的转专业竞争。
我心里一阵发紧，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落差。
那段时间，班级群里家长频频讨论港校。妈妈由此注意到香港科技大学（广州校区），爸爸有朋友正好在那所学校任教，也去帮我打听消息。
没多久，妈妈直接带我到校园里逛了一圈。第一次见到它时，我的感觉并不算好：地处偏僻，人也很少。建筑风格更是与传统大学大相径庭——不是规整的方方正正，而是玻璃幕墙、环绕式、旋转型的结构，看上去更像是一家"科技公司"。
唐澄的校园环境
所以，第一次填志愿时，我并没有把它写进去，而是依然把传统 985 排在最前面，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，努力说服自己接受那份落差。
直到有一天，爸爸下班后满脸兴奋地回家。他告诉我，港科大（广州）的独特之处在于，学生能在低年级就进入导师团队，真正动手做科研。作为一名长期从事医学研究的学者，他认为这种实践机会至关重要，还鼓励我直接打电话给他的那位朋友，了解具体情况。
在父母的鼓励下，志愿填报截止的最后一天，我改了选择。
说实话，那一刻更多是出于"不服"。逼自己去不喜欢的学校、学不喜欢的专业，就好像低头认输。既然如此，为什么不反过来选择一条少有人走的路？哪怕冒险，也要试试能把自己的潜力挖到多深。
但现实并不是爽文，真正进入学校后，要适应的地方比我想象中多得多。
起初，我就在过于丰富的自主选课里挑花了眼，这种看似自由的环境反而让我一度"无所适从"。很快又要面对全英文授课的挑战。再加上港科大（广州）吸引了不少高分段的同学，不少人全省排名都在 800、1000 左右，我生出一种"误闯天家"的错觉。
唐澄在参与校园活动
这里的自由度很大，学生可以自己决定去做科研、参加比赛，或者提前实习。我凭着兴趣参加了一项国际基因工程竞赛，但结果并不理想，反而让我感觉与身边的同伴差距拉大。
有时，我也忍不住反思：当初是不是选错了？毕竟在传统学校里，至少可以按部就班地听课、考试、刷题，虽然枯燥，却不会有太糟糕的结果。
我身边在传统 985 读书的朋友，他们的压力几乎都集中在考研或保研上。为了争取有限的名额，他们不断刷绩点，参加各种能加分的活动，一切都围绕着保研来运转。有时我觉得那样的体系比我们的要单纯得多，但有时也替他们感到沉重。
在这样的对比下，我逐渐学会调整自己的心态。把身处的环境压力，当成激发潜力的动力。我开始主动规划未来，努力寻找更多机会：去做科研，去参加夏校，去打比赛。
校园舞台上的唐澄
一年多下来，我觉得自己最大的变化是变得勇敢了。比如我现在常常会直接找老师交流，只要是自己感兴趣的，就敢主动去问，这是过去的我不可能做到的。
虽然我还没毕业，但如果此刻让我评估当初的选择，我是不后悔的。我更希望去一个能真正锻炼我能力的地方，而不是被既定的轨道安排好一切。
"拒绝清北，
是我当下能做出最好的决定"
@康康 2012 年高考
我是 2012 年参加的高考。那时候成绩一般在凌晨公布，可没想到那天晚上九点多，班群里忽然有人喊："出成绩了！"
群里立刻热闹起来，大家开始猜今年的市状元分数。结果一对照——那正是我的分数。
紧接着，祝贺声刷屏而来。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去，老师们一个接一个来报喜，最后，学校甚至为此放起了烟花。那一刻，属于我的夏天也被点亮了。
高一的时候，我第一次接触政治课，就被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深深吸引。那时我觉得书上的理论太有力量了，几乎完美契合了我心中对未来世界的想象。凭着这份热爱，即便我的物理是全班第一，我依然转去了文科，并立下志向：大学一定要学经济学。
当年，经济学是最炙手可热的学科。我高考成绩排全省第八，高出清北分数线十来分，进入清华北大本来没有悬念。但北大光华和清华经管在全省只招一两个人，我不想为了清北而放弃经济学。于是，我打定主意，去人大读经济学。
康康人大硕士毕业照。
我的决定，让大家都不理解。班主任、学年主任、校长、副校长轮番来劝说，校长甚至说觉得我的气质特别适合清华。在清华的宣讲会上，老师们结束后还特意把我单独留下来，耐心询问我的想法。父母也反复问我："你真的决定这样吗？"可我始终很坚定，最后他们也选择尊重我。
支撑我的，除了对经济学的向往，也有现实的考量。那时大家普遍觉得，学经济以后能从事金融、进入投行，是一条光鲜的职业道路。
我来自一个十八线小城，从未真正接触过这个行业。对我来说，金融业只存在于影视作品里，进入投行意味着成为极少数的精英群体。
在大学里，我依然擅长读书，各项成绩都很优异。但实习后，我逐渐意识到，学术和业界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。你在课堂上掌握得再扎实，也不意味着真的适合进入这个行业。
六年的本硕阶段，我做过行研、咨询等金融实习，愈发清晰地感受到金融圈鲜明的" social "文化。很多业务并不是在办公室里完成的，而是在酒桌上。
我跟着 mentor（实习带教）参加过几次这样的场合，看着一群人推杯换盏、笑容僵硬，说着迎合他人的话，觉得自己格格不入。
更让我困惑的是，行业中常常需要为了盈利说一些自己并不真正相信的话。比如，要炒作一个新概念，就得拼命宣传它的前景；要推高一只股票，就得极力渲染它的价值；在投行的研究中，更是不断把市场细分到极致，只为将某个企业包装成"细分赛道的第一名"，这不是我一开始进入这个专业所认可的价值观。
为了转行，我决定再读一个硕士，于是申请到美国学习数据科学。当时大数据很火，我毕业后既可以去做数据分析，也可以选择编程开发，工作机会十分广泛。
康康在美国写的板书
可真正深入学习后，我发现这条路也不适合我。写代码我会，但我从未产生过想要主动钻研的冲动。优化逻辑、实现创新，这些在同学们眼里充满乐趣的挑战，对我来说毫无吸引力。试想，如果让我整天关在办公室对着电脑敲代码，那简直是一种折磨。
回顾我的两次升学选专业的经历，几乎是镜像。
第一次，我为了心中热爱的学科，选择放弃清北这样更好的机会；第二次，我为了就业前景，转而选择了一个并不喜欢的专业。两次结果都不尽如人意。这样一看，理想或现实单独拿出来，似乎都难以与自我真正契合。
这两年，随着年纪渐长，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往，才慢慢明白，在十几岁、二十岁出头的时候，其实并不了解真正的自己。
我们在成长中往往很难提前预判：我是谁？我会在什么情境下做出怎样的决定？这些答案不是纸上推演出来的，而是要在一次次身临其境的经历中才能揭晓。
现在再看，当年放弃清北的决定，我没有遗憾。那是我在那个年纪、基于当时的认知做出的最优解。经济学里有一个概念叫"效用函数"，变量可能是财富、地位、权力，而权重则由自己来决定。我始终相信，人生的选择权在自己手中。
虽然我没有走进金融行业，但在人大学到的经济学却影响了我至今。老师们常常会在课余与我们交流，给予真诚的指导。经济学让我养成了批判性思维，明白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单一的标准答案。这为我之后的创业带来了重要的启发。而当时的同窗好友，也陪伴我至今，成为我一生的伙伴与事业上的合伙人。
就像当年填报志愿一样，我始终相信：在人生重要的岔路口，我要有选择的余地，更要敢于选择那条与自己契合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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